四十七·千金方

    『东风偏不太眷顾晋州。』

    他睡得不安稳，阿絮的衣裳抱了一件又一件出来，好在是赶在他失明之前都收拾了，否则也不知道阿絮瞧着一片狼藉的箱笼该作何感想。

    周子舒瞧着温客行的态度，心里明白了八分，把被子都收拢起来，拿了个蒲团叫他在床上打坐。说是蒲团，却是锦缎包着的，里头塞了晒干的绿豆壳，没寻常蒲团那么硬。

    “把气控制在中丹田。”周子舒这张闺床不算大，但够她跪在温客行身后了，她就扯了锦被垫着双膝，双手在温客行后背找了位置，引着温客行运了两周功。

    经脉阻滞被外力打通一点都不好受，温客行中间一度呼痛出声，但周子舒置若罔闻，又强行再引着他的真气行了一个周天，温客行满身大汗跌在周子舒怀里，周子舒才抱着他轻轻拍他上臂哄着。

    “经脉不通，血块也化不开，”周子舒的声音沙哑，比起温柔不若说是心疼，“我心急下了重手，这样疼可还受得住？”

    温客行算是耐得住疼的人，这样身体里迸出的痛感却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说出来平白惹阿絮担忧，他便说受得住。

    周子舒向来怜他，抱着哄了又哄，这才扶了人去沐浴，把身上的汗都清洗了。

    那天蛾眉月初升时周子舒便搂着温客行把人哄睡了，夏季未半，屋里已经需要放冰，周子舒把冰放得离床近了些，重新铺了席子，叫温客行睡里边，如此倒也不难受。

    说不热是不可能的，她易生汗，温客行又是一大团暖融融热乎乎的贴着——贴着就贴着吧，贴着还叫她欢喜些。

    大不了再放两盆冰。

    血腥味在花园子里会引来蚊蝇，周子舒从晋王府偏门经过开得正好的几丛花，一路往黎淳殿走，她出门前抓了一把团扇，此时恰巧能赶一赶虫子。

    早上她起身把小郎君抓着清洗了一回，要他回去睡，温客行显得懂事得很，只她出门时低低一句“复命完就会回来吗”。

    周子舒“嗯”了一声，提起衣摆出了门，她的脚穿不了官靴，只找了双软里子的素面缎子鞋，上头连个暗绣都没有。

    温客行瞧着可怜极了，周子舒都怕她一回头，又不舍得出门了。

    都说人刚失明那阵子最离不得人照料，周子舒心事重重地迈进黎淳殿，跪着给晋王见了礼，才坐到早就备好的席子上，把一路的事都简略说了说。

    “有意将晋州情形上报朝廷的几位，俱已伏诛，中间派的名单已经送到北渊那边，此后多加走动便可，另多杀了越州的贪官一人，让当地的秀才、明经上陈情书了，长安那边也不会派人来查。”周子舒把额前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她今天只梳了个高马尾，却又不是扎成一束，而是扎成几束小些的，再用布条缠起来，头发齐齐一排垂在后背，走路时都不会多晃动。

    晋王听了，却先问她的伤怎么样。

    “谢王爷记挂，伤在腰腿，还有渡河时落了一回水……该找擅千金方的大夫来看。”

    《千金方》暗指妇科，周子舒说是妇人病，晋王也不便再问下去，又听周子舒提了提太湖派赵敬可能会到晋州拜谒一事，见周子舒显得困倦，晋王让她先回去，又赐下药材布匹并供天窗使用的铜铁等物。

    周子舒明白晋王的意思，送去天窗的东西叫了段鹏举押运，一些留在蓬莱居，现成的兵器都送去晋州城郊的大营里。

    无关紧要的事情，段鹏举愿意露脸就露了吧，能做探子的哪个不是人jingzi，谁能因着这份赏赐记段鹏举的好不成？

    周子舒回了府，本以为能一个人悄悄进去，却有侍女欢天喜地在门口迎她进去，说小郎君找客商送了南边的果子来，大家都没见过呢，大小姐快来瞧一瞧。

    晋州当地管点心叫果子，周子舒原想着是什么桂花米糕之类的南方点心，可被簇拥着到了筐子前，她伸手推了盖子一瞧，面上便克制不住地流露出讶然。

    倒难为他弄出这般排场。

    温客行找客商带来的是荔枝，原产岭南，莫说是晋州，江南都鲜见，她也是在昆州时离着岭南近，盛夏时能吃个二旬到一月之间的。

    在晋州想都不敢想。

    “是荔枝，寻阴凉处放起来，在远处放一盆冰，靠得太近会伤着果子。”周子舒叮嘱了侍女几句就回房了，留下那几个小姑娘兴奋地讨论着。

    周子舒回房掀了床幔，她那小郎君便循声凑了过来，轻轻嗅了几下，窝进了她胸前，周子舒慢慢解着衣裳，顺便轻轻拍一拍温客行的肩头。

    “头发比从前顺滑了。”她突然说了一句。

    只是温客行才不管这些，一门心思要往她怀里拱。

    稍晚些有侍女进上岳阳一带送来的薜荔籽，装进布袋中搁置在山泉水里，可以制成冻饮，周子舒叮嘱放了一点薄荷汁，又额外添了一些百花蜜，弄出两碗凉羹来，她拿勺子搅和了，喂温客行吃。

    从前在昆州时，山下行商的人多有卖这些的，还有甜的豆腐脑及上边有一层糖的米糊，离了故土，这些都很难再见到了，就像四季山庄的百花一般，有些景色只有昆州有，也只有昆州能有。

    东风偏不太眷顾晋州。

    晋州是她的祖地，可昆州才是她的故土。

    周子舒漫无边际地想着，山庄的莲池该开花了，还有师娘院里那两株昙花……无人侍弄，想来也不会开得多好。

    “好凉，”温客行觉得很新奇，“可是又甜甜的。”

    温客行的声音一下把周子舒从思绪里拉了出来，叫她惊讶的是自己现今在温客行身边居然放松到了这个程度——她平时只趁四下无人才略略走神片刻。

    “喜不喜欢，嗯？”周子舒趁机在温客行脸上捏了一把，她这小郎君长了一点rou，人也比先前刚到晋州之时开朗了，瞧她把人养得多好。

    她同温客行说起昆州人夏天都吃什么，听得温客行如在梦中。

    他和四季山庄弟子一并习武，知晓门派师兄弟十分友爱，他若不曾流落鬼谷……本该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罢。

    阿絮在全然不知他就是甄衍的情况下，把这些补给了他，听着阿絮所言，他就知道如果他做了阿絮的师弟，小师姐夏天会带他下山，坐在昆州的糖水铺子里分加了一点点薄荷的枇杷蜜水，可能还有桂花凉汤、菊花水之类消暑又解渴的饮品……

    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