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文丑

    隔日倾盆大雨，来的突然。

    入了夏，暴雨来得急，倒也能理解。

    鲁肃与我并肩而立，望着屋檐下的雨幕，遗憾地说道：“看来启程的日子要再推迟一些了。”

    紧接着转头看向我，眼中带笑：“本来受周瑜兄所托，周瑜兄还向肃说广陵王府淑女无数，肃此行定能圆了相亲的执念。”

    “怎想到除了陈家淑女，连吴郡朱氏也倾心于殿下。”鲁肃说得委屈，可眼神清明。

    “虽良缘未成，肃却还想对陈家淑女说几句话。”

    鲁肃望着我，一副无害温良的姿态。

    陈淑女说要一辈子留在我王府作女官，鲁肃这是想让我叫陈淑女来。

    顺着屋檐倾泻落下的水柱砸在地上，溅湿了我的衣袖。

    “本王无心于情爱，自然也不想耽误她的姻缘，陈家淑女已经回了东阳。”

    鲁肃略显遗憾，抱歉地说了句是肃逾矩了。

    我沉沉望着他的眼，他疑惑地看着我。

    半晌，连鲁肃自己都有些怀疑，摸了摸自己的脸：“肃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子敬若是还想相亲，下次，本王会了你心愿的。”

    “肃期待。”

    鲁肃转头看向雨中，东阳陈氏，吴郡朱氏，这是在向他，向孙家，表明已投诚了广陵王的意思。

    看来，他相亲的路线以后要绕过广陵了。

    免得哪日真的事成，他还要动手除去这个阻碍。

    雨久下未停，鲁肃也拿了伞回他的厢房去了。

    临走他还笑意吟吟道：“肃何时可见到未婚妻？”

    “启程那日。”

    我看着鲁肃望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问的却是未婚妻的事。

    鲁肃是个聪明人，不该多问的也不会问出口。

    待回到房中，合了门窗，雨声才没那么吵。

    桌上的心纸君突然跳了起来，摇头晃脑道：“广陵是不是下雨了？你今天还动身吗？”

    我乐得点了点纸人的头，问他怎么知道的。

    “我娘告诉我的，她说先生算的，真下了？”

    孙策不敢置信，很快又叽歪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来江东？要不我派艨艟去接你？雨大行船不安全，还是算了……”

    孙策说到后面声音颓靡。

    “雨停就走，正好涨水，行得快。”

    “那好吧，上次远征，我带回了一个东西，你见了一定喜欢！等你来，我给你。”

    我摸着纸人的脑袋，听到他的话，脑海里就浮现出他的样子，此刻他一定是期待地眨着眼睛，打心底盼着我。

    不由笑出声，话语里带了纵容：“好。那我等着你的礼物，可别让我失望。”

    以防万一，我还补了一句：“如果是什么骨头武器，就别给我了。”

    心纸君突然顿住，然后小心翼翼问：“你不喜欢？你放心，我肯定不会送你不喜欢的东西的！”

    他说的没有底气，连我都听出来了。

    孙策还要练兵，很快不再说话，小纸人安静地躺下。

    看样子，鲁肃来广陵的事情孙策知道的并不多。

    我告诉了孙策要送子敬一道回江东，没想到孙策对此一句也不多问。

    是已经猜到了，还是真的别无他想……

    “阿蝉，叫蜂使来。”

    门外有了响动，又很快消失。

    我知道这是阿蝉在回答我的意思。

    蜂使刚从我房出去，出门时一个密探快速走来，两人差点在门口相撞，蜂使一侧身，身若无骨般，躲开了对方。

    “抱歉……”来人匆匆说着，进了我屋中，扑通单膝跪地。

    “楼主，文丑任务受了伤……”

    来报的人跪在桌前，犹豫着是否要把文丑的话转述出来。

    执卷正研究棋局的我有些意外，脱口而问：“颜良没跟他一起？”

    “颜良去了荆州，有要务。”

    回答的人没有细说，他自己也不知道颜良去荆州所为何事。

    我不由叹气，颜良到底没告诉文丑，竟然只身而往，看来是怕文丑受伤。

    自来到绣衣楼，文丑那性子，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体，每次要不是颜良看着他，就得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回来。

    “随后我会去看看他，华佗呢？”

    跪着的人想起，文丑怎么三言两语让华佗气得丢下药走的，斟酌一下回得委婉了些：“华佗医师留了药。”

    “既然有药，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言罢，我又执起书，视线落在棋盘上，黑子无气，只能被提。

    跪在地上的人绷直脊背，还是小心翼翼说了出来：“文丑一定要见到楼主，才肯上药。”

    漫不经心地落棋入局，不长不立，单关守角，竟让我想到一个人。

    “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让他挨着吧，每次都不爱惜自己，也该长长记性了。”

    “……是。属下告退。”

    指尖又换了白棋，落在刚刚黑棋的附近。

    这下，与另一侧的白棋遥隔相望，黑子被二间夹了。

    等我去时，屋里的人刚脱下了上衣，赤裸着上身，肌rou纹理结实，线条流畅，皮肤白皙光滑。

    他腰肢极细，身量又高挑，说他是美人腰一点不过分。此时微弓着腰，将脱下的上衣丢在地上，显得腰肢更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身上带了伤，干涸的暗红凝结在他身上，地上的血衣已经脏了。

    瞧见我时，文丑也不惊慌，微微侧首启唇：“殿下是来关心文丑的吗？”

    “以后不要再搞一身伤了。以你的能力，这不难做到。”

    我避开他的问题，转眼看到了桌上的药膏。

    桌上还放了一把长戟，上面也染了血色。

    我踏进屋内，文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温柔谦卑地笑着，等待我的动作。

    “下次再这样，就不要出任务了。”

    我长叹一口气，到了桌前，用宽大的衣袖去擦拭长戟的污渍。

    文丑眼皮耷下，看着我将长戟上的血污一点点擦拭去。

    “这次擦干净，下次还会再沾染上的，殿下还是不要再费这功夫了。”

    “用兵器者，应当爱惜自己的兵器。”

    话落，身后人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我将长戟擦干净，放置在了架子上。

    “怎么没上药膏？”看到桌上的药膏还没开封，我皱了下眉头。

    “殿下可以为文丑上药。”文丑说完，依旧持着温顺的笑，不在意我是否会拒绝。

    或许他料定我不会拒绝他。

    清凉的药膏抹在他身上时，我看着撕裂了不，的伤口，问了句疼吗。

    他狭长的眸，望着我，优美含蓄的笑展在他的脸上，竟徒增一丝惑人的邪气。

    “殿下…是在爱惜自己的兵器吗？”

    我不再言语，药膏涂在他身上，他一点痛感都察觉不到般，自若受着。

    胸前的一道伤最骇人，再深一点恐怕文丑就可以躺下长眠了。

    看样子被华佗处理过，我指尖在伤口边缘轻轻一按，血珠渗出。

    “既然知道，那就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这伤再深点，都不一定能撑回绣衣楼。”

    文丑微微歪头，俯视着半跪在地的我，他嘴角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算是爬，文丑也会爬回绣衣楼，死在殿下面前。”

    他说的随意，我手下力道大了些，血珠染在我指尖盛开。

    见我似乎面色难看，文丑又轻声开口。

    “造成这伤的人，已经被我斩了首级，让他抱在自己怀里了。”

    文丑说完，点了点我的指尖：“看，殿下把自己也弄脏了。”

    “弄脏了，可就很难再干净回来了。”

    我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没说出口。

    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这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

    文丑垂眼看着静默的广陵王，短促地笑了。

    不再似那个手握短刀，护着人挡在他面前一样锋利逼人。

    犹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刺痛了他，却也让他更加欣赏对方。

    想要成为仁爱天下的明君，这样的人，势必会怜爱天下百姓，而他也是她的百姓之一。

    放过她吧，看这样的人怎样得到这天下，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维持她的仁爱。

    后来文丑才知道，她那日是料定了他，吃透了他，才说出那般话来。

    没有锋芒的仁君，在这时代，或许称为懦弱的昏君更合适。

    恐怕会在这世道举步维艰，和曾经宫里的傀儡帝王又有何异？他会亲手了结对方，总归是活不下去的人。

    她很聪明，擅弄人心。

    他看到了她身上的仁爱，便想得到仁君的博爱，食髓知味，他会想要更多。但得到的爱一旦成了真的爱，他便会厌弃。

    也许这就是颜良对他重要的原因，那份沉重的，出于亲情和愧疚的爱，不染世俗肮脏。

    而广陵王对他的爱，只是因为他是这天下的一份子，亦是她手里的兵器。

    为了得到仁君的关爱，他喜欢上带一身伤回绣衣楼。

    文丑看着对方指尖的红色，弯腰含住。

    如瀑的发丝倾泻，他卷翘的睫毛微颤。窗外雨打乱叶，屋内却寂静无声。

    文丑想要的，广陵王给不了，亦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