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谁啊
这个季节，东北这片儿天黑的早，到了晚上气温将近零下三十度，北风一吹，无论身上穿着几层羽绒服也能给风穿透了，钻心的冷。 龙山市几乎是东北最北边儿的城市，前几年人口流失严重，近些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大学生很多都归了乡。 最突出的体现在过年这几天，下面派出所抓到不少个违禁燃放烟花爆竹的，都是年轻人，就在江边儿。 沈行接连加了四天的班，不分黑夜白天的倒，终于轮到自己休息的时候，在这大年初三，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龙山就这样儿，和南方过年不同，这边儿都赶着回家吃年夜饭，街边的餐馆也没几家开着的，门口个个都张贴着“新年快乐，大年初六营业”的字样。 好嘛，和他们上班的一样的作息时间。 比他们还轻松不少。 刚刚爸妈来了视频电话，被他挂了，说自己没到家，等会儿给他们打过去。 本来决定了三十回家的，偏偏王孟找了他，他一南方人，自从考到这边警局，尤其在刑侦科，忙的前脚打后脚，已经三年没回去了。问沈行能不能串个班，他休个连着四天，就能回家看看。 沈行就答应下来了，龙山离他们家鞍阳那边儿近，随时想回就能回。 不过一下子，不能回家的那个人变成了他自己。 沿着江边一直向下就是他租的公寓，当时看上这片儿是离单位近，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方便。在快到家的那段分岔路，他无意间瞥见了一抹亮，揉揉眼睛，确定没看错。 就是放烟花的。 江边被他们警队列为重点监控区域，前几天他们派出所查的几伙大规模烟花燃放都是在这儿。 想着这到底管还不是不管。 风吹得脑仁疼，这儿没有建筑物遮挡，有一种非人类的冷。 沈行刚想走，手里攥着的警官证却硌着手心生疼，瞅见自己穿着的警裤，心一横，忽然绕去了江边。 离着大概不到一百米。 分不清性别，反正那人挺高的，穿着黑色羊绒大衣，他脑子里面的第一念头就是，这人不冷吗，在这儿穿这么少，相当于古代那卧冰求鲤。 广场另一边停着辆黑色越野车，大概是那人的，里面的灯没灭，发动机开着，车内打着火。 所以沈行第二想法就是。 真他妈有钱啊。 就这么一系列的心理建设，但当靠近那人的时候，她左手攥着瓶白酒，嘴上叼着根烟，是沈行这辈子也没想到的。 她眯着眼睛打量了沈行一会儿，发丝凌乱飘在空中，冲着他摆了摆手。 空中残存着酒精味道，那人冲着他笑了，叼着的烟被她夹在手中，混合着她身上闻起来就不便宜的香水味，沈行确实有一瞬间的愣神。 但转眼间就被打断。是她先开口，声音中夹杂着刚刚那瓶白酒下毒的醉意，“你谁啊？” 短短一句，他就知道她是京华人。 土生土长的那种。 她出口的每个字的都带着京腔。 沈行总算反应过来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 他刚想掏出警官证，不知道怎么的却把羽绒服口袋给扯破了，本来就不怎么厚的衣服，扯了一个大口子之后，里面的鸭绒顺着那个破口钻出来。 一瞬间沈行呆住了。 白色的鸭毛飞出，飘在空中，像是下了雪似的。 在那之前没下雪，沈行用他那破羽绒服最后的生命人工造了一场雪。 江边的风一吹，颇有一种寒冬萧瑟之感。 那人瞥见他的窘相，噗嗤一下笑了出声，眼泪差点出来。她掐掉烟，丢在垃圾桶里，抬起手无意抓住空中飘着的鸭毛，轻轻一吹，飞了。 飞走的不是鸭毛，是沈行的尊严。 他深呼吸，终于拿起警官证，然后捂住羽绒服的破洞。那人没醉，他知道，目光清醒得很，看见他那模样还知道笑，说明这人似乎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她身边的烟花却燃完了。 沈行忽然觉得，这江边不是什么好地方，无意瞥了一眼她身边的烟花，无力开口道：“你走吧。” “下次别在公共区域燃放烟花爆竹了。” 她又笑了。 这人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贵的样子。 但好像眼睛红了，他权当她喝醉了。 沈行觉得这人实在和自己犯冲，他摆摆手，刚想离开，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道：“道南路在查酒后驾驶。” 却听见身后人说话，“小警察，不是要抓我去警局罚款吗。” 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沈行捂着自己羽绒服破洞的手忽然放了下来，他转身，对上女人的眼睛，心不知怎么忽然一颤。 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他瞥了一眼那人的车，“上车，载你去最近的派出所。” 沈行还是第一次开这么贵的车。她把车内灯开了，所以在那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副驾驶那人的脸。 他知道了，原来全身上下最贵的其实是她那张脸。 明艳张扬，好看的一塌糊涂。 允许他对他们鞍阳以及龙山人存着刻板印象，这些年，年轻人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是老一辈的时尚。 所以那人穿的那身儿，就不像在龙山这种穿貂和大皮靴的地方会遇见的。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那钻毛羽绒服，在与之强烈的对比下，显得尤其缺心眼儿。 她闭上眼睛，似是并不觉得他们这车是往警局开的。等再睁开眼睛，沈行已经把车开到了龙山派出所，他瞥见身边的人，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先躲开的是他。 沈行压抑住心中那股奇怪的情绪，“到了。” 她哼了一声，把安全带解开，推开车门，快步走到门前，等着沈行把车停好，先一步进了所里。 沈行离着老远，看见她掏出了五百块钱罚款。 “姓名。” 一边的警察做着记录。 他刚想迈开脚步，却在听见那人开口的瞬间，猛地顿住。 “尤桠。” 不只是他，屋里面的警察在听见她名字的时候，都不自觉抬起头。 沈行猛然转身，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她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笑了，没看做记录的警察，反而望向沈行，“尤其的尤，枝桠的桠。” 沈行的呼吸颤抖，他似乎认识她。 不只是他，整个龙山都知道，有一家姓尤的。 曾涉及黑帮和非法买卖，是龙山市警局的重点对象。十年前最大规模的扫黑除恶，对准的就是龙山市尤家。 尤家有三子，老大尤译，然后尤萧，尤桠。不过尤萧和尤桠，因为是私生，在尤家一直不被容下。 尤家的变故生于尤萧的死。尤家老二在四年前死于G15龙鞍高速公路上一起油罐车与跑车相撞的爆炸事故。 而尤家靠着剩下的合法生意东山再起。这些年尤家内部封锁了消息，尤桠已经不在尤家了，所以现在说的尤家，一直是尤译在经营的，和尤桠没什么关系。 看起来她过的还行。 如果沈行没见到她在大年初三在江边喝五十度白酒的话可能会这么认为。 沈行和她一起出派出所的时候，他们瞥了好几眼，不一会儿手机上的消息就过来了，是认识沈行的警察。他一看，上面的内容被他猜的八九不离十，“我靠哥们，你不会认识尤家那位吧。” “可别离她太近啊，你都知道，他们尤家最近不知道在搞什么生意，可能涉及非法行业。尤译现在正被我们市里盯着，也是你们工作的重心，她也说不准是参与还是没参与呢，搞不好你这工作都丢了。” 瞥了一眼身边人，刚想按锁屏，尤桠忽然说话了，“怎么，他们让你离我远点？” 沈行看了看手机上贴的防窥膜，太阳xue一阵突突，手一哆嗦，顺手把手机扔进破羽绒服兜里，疑惑地望着她，没回答。 她却笑了，瞥见远处赶来的人，搓了搓手，一步跨上副驾驶的座位。 隔着车窗，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尤桠的那位下属向她示意，拉开车门，扎好安全带，“桠姐。”他瞥了一眼站在派出所门口的沈行，刚想说什么，却见尤桠忽然开口，“他们说得对。” 明明两人之间只有一层透明的暗色玻璃，沈行却觉得已经看不清楚她的脸。 但那话他却听得真真切切。 坐在驾驶座的那人发动车，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慢慢地，模糊地，沈行好似连车尾都看不清楚了。 愣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去了派出所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包烟，点燃的时候，他的脑中一阵恍惚。 沈行近些年不怎么抽烟，自从上了大学，工作，这习惯就改了不少。他无意间瞥见自己身上的警服，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毕业很久了。 似乎一切都顺利，高考考上国内最好的公安大学，之后参加校内公安联考，就穿上了这身制服，这一年时间跟着李队，找线索，破获数个不大不小的案子。 领导还挺欣赏他的，说他脑子好使。不过他没觉得。 比如现在，他觉得自己脑子乱糟糟成一片。 近些年他一直在做噩梦。 循环着他曾度过的平常某天。 梦见四年前高考的前一天，父母本要从鞍阳赶来龙山。 巧合的是，在那天G15龙鞍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两辆车上共9人，7人当场死亡、2人受伤。 部分路段采取临时管制。 所以他们没来成。 梦里面有辆黑色跑车，黑烟滚滚，残骸不全，他听见耳边传来挣扎着的撕裂哭声，有张年轻女孩的脸。 沈行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但在今天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那人也许是尤桠。 外面下雪了。 开始只是一点点雪花飘下来。然后慢慢凝成大片大片的，从天空中纷纷落下。 就好像沈行羽绒服钻出的大片鸭绒，然后他更冷了。 他掏出手机，在零下二十八度的夜里，手指已经接近僵硬。 呼吸的哈气凝结成白色的雾，街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在龙山这个不大的城市，年味似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不真实。 而似乎江边的场景，是他新年伊始，见到的第一幅鲜活的画面。